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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子歸山月 之 吳月殘香

第二章:吳月殘香

若耶溪邊,春雨如絲。山風輕拂,卷起兩岸新抽的柳葉;水面上細波粼粼,宛如碎玉。溪畔茅舍前,一名少女正凝望遠處水光。她名曰夷光,後世呼之為「西施」。此時尚年幼,卻已有令人不敢逼視的絕色——不是艷,而是清;不是濃,而是淡,如雲如雪,如弱柳迎風。

但她的美非喜而是憂。她常夢見江南水村被大火吞沒,夢內總有哭聲斷續,似來自深夜的某處。醒來之後,她只覺胸口一陣陰冷,卻不知這夢境將與她後半生的血與淚,暗暗相連。

那日,她在溪邊浣紗。溪水冰冷,手指泡得微紅。身後忽來輕笑聲,懶散卻盈著一絲不羈的少年意氣。

「西施姑娘,又是在看水?莫非水中另有佳人,能與你爭勝?」

她回首,看見村中最令人頭疼、卻又最令少女暗暗心動的少年——范蠡。

范蠡從越國貧地而來,雙眼銳利而深沉,似能穿透萬事。他的笑常帶漫不經心之意,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,那是他保護自己的外殼。寂靜的越國,正被強吳壓迫,他心中藏著的,並非普通少年思情,而是國破家亡的痛與未來復興的夢。

他望著西施,像望著光。

「若耶的水,照不出我想看的東西。」西施低聲,眉間帶著細愁。

「那你想看什麼?」

「看……人在水裡會不會忘記痛。」

范蠡一怔。她年僅十四,說出這句話時眼睛卻像歷盡滄桑。那一刻他忽然明白,眼前這少女的美,不是稟性裡的柔弱,而是命運給她的哀。

他忍不住伸手,輕覆她握著衣紋的手:「夷光,若水會忘記痛,那我願做水。」

這句話,後來在越國沉重的陰影下,被西施在心中反覆記起,如同她生命中唯一的一縷溫暖。

越王勾踐戰敗於會稽,吳王夫差逼他屈膝北面。越國士民皆在沉默中瑟縮,唯范蠡常夜立於城垣,望著吳方大軍的營火。他心中苦焚,卻不得發。勾踐憤恨、羞辱、疑懼並重,只能忍辱求生。

他召范蠡與文種密商國事。范蠡開門見山:「越欲復國,非兵也,非財也,乃『人心』與『時機』。」

勾踐沉著喝下苦酒:「何意?」

范蠡眼底沉光如夜風中將燃未燃的火:「吳國驕盛,其患自內。夫差志在北霸,卻不知身邊埋伏的,是一顆名為『美』的祸種。」

勾踐神色一動。

文種低聲道:「公子意指——以女色亂吳?」

范蠡:「非亂之也,是斷其心骨。夫差意志強韌,兵甲充盛,惟一物可奪其魂魄——情也。」

勾踐的目光落在范蠡身上,像獵人審視弓箭是否足以射穿宿敵的心脈:「那女人,你選好了?」

范蠡無言。

他想到若耶溪畔那雙清澈的眼,那少女望著水面時的孤寂與微愁。他許下「願為水」的那一刻,竟不知自己親手將她推向萬丈深淵。

冥冥之中,一股不可逆的力量,已開始轉動。

夜色淺青,越國宮室點起微燈。選美只是借口,朝堂上下皆知此事一旦定下,少女的一生便不再屬於自己。

西施被帶入殿中時,范蠡站於殿階側,背脊硬得像盔甲。他咬著牙,不敢直視她。

她的美並非艷壓群芳,而是淡風吹過的靜謐。她行至殿前,垂首跪下,纖白的後頸在燈光下如雪。

大夫們低聲商議。勾踐端詳她許久,忽然問:「你可願為越國獻身?」

西施抬眼,美目帶著毫不遲疑的清亮:「國若亡,我活有何用?願以微命,換越國百姓不再受役。」

這一語,使范蠡心口像被利刃劃開。

她看了他一眼,那一眼裡的悲意深到無聲,好似在問:原來你們的天下,竟是這樣得來的。

范蠡忍住顫,低下頭。

那一刻,他將心埋入深土。

西施被送往越王密苑,由宮中老姬教以禮樂、言笑進退。更重要的是「藏心術」。

老姬告訴她:「你要讓吳王相信,你的淚是為他流;你的笑,是因他而生。你的心,只有他。」

西施沉默良久:「若我自己,也因此忘了真正的心呢?」

老姬搖頭:「那便是你的命。」

范蠡偶爾遠遠望見她在月下的庭院練習笑容。那笑帶著柔,帶著美,卻帶著他從未見過的冷。

他忍無可忍,終於在一夜月光皎潔時闖入苑中。

西施看見他,如驚鴻停步。

「你……為何來?」

范蠡胸口劇痛,嗓音嘶啞:「夷光,你不要去吳國。你若願意,我帶你走,越國亡也與你無關!」

她怔住,眼裡忽然盈滿淚光:「可我若走,誰替越國百姓受苦?——蠡,你是讓我做一個凡人,還是做一個被天下記住的鬼影?」

范蠡沉默。

他伸手想握住她,卻僵在半空。西施抬起手,輕貼在他的胸前:「若有來生……我願做你的妻,不做越國的劫。」

這句話,讓范蠡眼眶赤紅。

他卻只能低語:「夷光……來生太遠。我……

她截住他的話:「今生無緣,來生便當補上。」

月光下,她第一次主動抱住他。那一刻,范蠡才知道原來心碎,竟會疼到手指發麻。

送別那日,越國百姓夾道而立。西施乘著素車,緩緩前往江岸。風掀起她的裙角,如桃花落水。

范蠡騎馬在遠處,目光灼灼。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靠近一步。她的命運已屬於越國、屬於復仇、屬於吳國那個雄心萬丈的君王。

西施突然轉身,看向遠方人群中的他。兩人隔著千重山水,一眼勝過萬語。

她的唇微動。

范蠡讀懂了:「天若有情天亦老。」

他苦笑,回以無聲一句:「人間無我我自傷。」

船起。橹聲慢慢消失在江霧中。

范蠡閉眼,胸口像被歲月劃下一道永不癒合的傷痕。

若耶春水白如練,浣紗人去影流連。一笑為國成斷夢,千山離別是前緣。雲深不見君心冷,月暗徒傷妾淚咸。欲把江潮憑手挽,終教花落入吳煙。